22.10.05

轉載。存照。龔鵬程。

知識人往何處去?

⊙龔鵬程

友人從布拉格捎信來,問道:「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確實是歲杪天涼,一年已盡矣。然而我輩又能如何?老實說,恐怕是無可奈何罷!

所謂無可奈何,是指知識分子目前已徹底邊緣化了。
記得從前高陽先生談及歷史中心的問題,曾說每個時代都有其中心勢力,有時其中心勢力在官僚、有時在軍閥、有時在宮廷裙帶集團、有時則在知識分子。大凡其中心勢力在知識分子時,政治社會都比較清明,其餘則否。因為知識分子畢竟代表理性的力量。

他說這些話時,與其認為是在論史,不如說他是在表達一種期望與信念。因為在過去,不論知識分子是否真能成為歷史的中心勢力,知識分子都相信自己應該、也能主導歷史的發展,並引領社會的動向。知識分子以外那些官僚、軍閥、外戚、宧官等等,也認同「知識分子應該主導歷史」這個觀念。故雖可能實際上的中心勢力是在官僚等團體手上,仍不能不尊重讀書人,不能不繼續鼓舞知識分子起來肩負起導引社會進程的責任。因此,知識分子縱或尚未成為中心勢力,其意識及角色功能卻始終居於社會之中心,欲以其言說論議及知識理想貢獻於世,企圖推動歷史的輪子。

這樣的信念與期望,現在已經改變了。原因之一,是官僚、商賈已根本不認為知識分子應成為歷史之中心勢力。他們只是利用、雇用知識分子。不受羈勒之知識分子的言說論議,主政者置若罔聞,任憑他們以自己的利益與權力去駕馭歷史的巨輪。因此,知識分子的所謂知識理性,如蹈虛空,徒成虛語。講得再多,也無補於實際,只能在一旁惋歎為什麼這個社會要走向他所期期以為不可的深淵。這種被邊緣化的心境,邇來一年比一年強烈,相信許多人對此都有深切的感受。

有時知識分子會覺得這個社會似乎已經不再需要那種傳統知識分子了。什麼以天下為己任、主導歷史的動向、引領社會的發展,漸漸成了可悲的笑話。越具有這種情懷、越抱持這種信念,對時局就會越感哀傷憤懣而且束手無策。

發現主導社會已不可能,又無力於攀附者,便可能試著安於邊緣位置。例如不再奢談歷史與社會,只求能以其知識糊口,安頓好屬於個人自己的生活;或只在其知識社群內部圖發展。於是,知識分子與其他各種恃才技藝能謀生者遂亦無甚不同:知識工人以其知識生產參與國家建設,配合政府學術發展規畫,取得政府經費配給,而同時也使自己獲得薪資,並在職級上得以不斷遷升而已。

這一年來,我們看得見學術界有許多論文發表,辦了不少研討會,推動了一些研究計畫。站在這個圈子裡看,倒也活力充沛,生意盎然。但實質上或許是正進一步加深了知識分子的邊緣化。

這當然不是說學術研究沒有價值。而是說知識界研究討論東西已根本無法跨出這狹窄的知識社群,無法使整個社會關心這些議題和見解。在文化性刊物難以存活、學術圖書發行不易、文化講座或學術會議不再吸引社會人士參加之後,學術活動和研究僅成為知識界少數同行間的相濡以沫,聚集在社會的邊緣比賽吹泡泡。你吹得大、他吹得好、我吹得刮啦刮啦叫,相與嘆賞一番,究竟有什麼意義,我是很懷疑的。而且,據我參加過的活動和經閱過的論著來看,實在乏善可陳。許多人或許選錯了行,不該做研究;許多會議可以不必開;許多紙張可以不必浪費;許多研究,做不做也都沒太大關係。形式化、儀式化的東西太多,而有真誠之力量者甚少。這也難怪,散居於時代的邊緣,發聲既然不會有太多人聽到,除了擺弄一下姿態,大夥兒還能怎麼樣呢?

這時,不同學術意見的爭論仍然不少,但從前因知識分子論戰而帶動整個社會風潮、轉動歷史之軌轍的時代是過去了。緬懷往事,或譏議現況,許多人覺得均可不必,不少人是樂於站在這個新位置上的。

這些朋友認為歷史、社會、國家、民族之類「大敘述」早應放棄。新時代的知識人該認清他們新的身分,他們不再是時代的指導者或領航人,邊緣化已是時代的趨勢,傳統知識分子企圖「啟蒙」「教化」社會,其實只是保守的文化菁英理論在作祟。所以,他們一方面要繼續解構大敘述,開發傳統知識分子所不曾或較少注意的論題(亦即傳統中的邊緣)進行邊緣戰鬥,大談情慾、弱勢、大眾文化,祭起女性主義、後殖民、後現代、日常生活論述等理論旗號,風幡飛揚,猛力向傳統進攻。一方面則將信念、見解、主張、學說視之為「言說」「論述」。言說有其策略,論述則一切均不過只是一套或一種說法罷了,是毌需太過認真的。

這些態度或論述,有助於擴大並加深知識分子的邊緣化,自不待言。這一年,充斥於學界及報章雜誌者,此亦為最響亮的聲音。

但我總疑心這聲音雖然響亮卻有些虛恇,例如號稱後殖民,而自詞語以至整體思維都移植於西方,被徹底殖民的那些論述,我就不知究竟有何真實意義。邊緣戰鬥,談同性戀或解放情慾之問題,為何居然要占這麼多篇幅,也令人費解。「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有什麼理由要大家都來關心同性戀?旁的問題,真的已無探討之價值,或真不如同性戀問題重要嗎?關於歷史與社會的大敘述可以沒有,或實際上會消失嗎?號稱已跨入後現代、已不再有大敘述的台灣,瀰漫著的台灣主義又是什麼?一再聲稱要「去中心」,固然有著革命的架構、批判的腔調,但邊緣真能安身立命?且這是積極的號角、抑或僅是知識分子業已邊緣化之後的自我解嘲,屬於一種精神上的自慰?

對於這一切,我都不見得有答案。因為我對這個情勢,老早說過,是無可奈何的。君子行其所是、居其所安,亦無法要求別人必以我之是為是。不過,歲末回首,涼風已至,傷懷總是難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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